后有顷。】
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。
【復弹其剑铗。】
他又开始弹他的长剑。
【歌曰。长铗归來乎。无以为家。」
『无以为家』,就是没有东西养家,不能维持他的家计。
【左右皆惡之。】
弹了三次,第一次是「左右以告」,第二次要车子是「左右笑之」,第三次说「我家里钱不够养家」。旁边的人已经快受不了他,这个『恶』就是厌恶他,「左右皆惡之」:
【以为贪而不知足。孟尝君问。】
孟尝君很有修养,第三次又来要求他,他反而是先请问:
【冯公有亲乎。】
很尊重,称他『冯公』。『有亲』,你有父母亲是吗?要奉养是不是?
【对曰。有老母。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。】
『给』就是供给,『使人』是派人,供给他的母亲,他的家庭。『食用』,就是吃的、用的,都提供给他老母亲,他家里。
【无使乏。】
不能使它匮乏。
【于是冯谖不復歌。】
冯谖从此以后就没有再唱歌了。我看到这里,假如这个冯谖是有道义之人,可能接下来就是孟子讲的,「君之视臣如手足,则臣视君如腹心」。你这么尽心尽力爱护他,把他当手足一样照顾,他就把你当腹心一样,为你出生入死在所不辞。而且这可能冯谖也是在测试,孟尝君的修养到哪里,这个主子值不值得效忠。接着,故事继续发展:
【后孟尝君出记。】
过了一段时间之后,孟尝君出了一个公告。这个『记』是公告、公文书,来请教他门下所有的食客。
【门下诸客。谁习计会。】
计算财物、出纳这些事,谁熟悉?
【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。】
『文』是孟尝君的名,孟尝君姓田名文,他是齐威王,齐国的国君,威王的儿子,田婴的孩子,他等于是齐威王的孙子辈了,田婴之子。而田婴当时威王封给他薛地,薛地就归田婴管。薛地里面收到的这些税收,都归他来处理。所以薛地是田婴又传给了自己的儿子田文,就是孟尝君。谁肯愿意为我去薛地收债?这个薛地相当于现在山东的滕县。
【冯谖署曰。】
『署』就是书写上自己的名字,说我可以去。
【能。】
我行。
【孟尝君怪之。】
孟尝君看到他,觉得挺奇怪的,因为对他印象不深。说:
【此谁也。】
这个假如印象不深,孟尝君的度量还真大,他给了之后,他也不去记。这个人是谁?
【左右曰。乃歌夫长铗归來者也。】
就是唱,「长剑,回家!」那个人。这个『夫』就是此,就是唱这首歌的人,「歌夫长铗归來者也」。
【孟尝君笑曰。】
原来是他。
【客果有能也。吾负之。未尝見也。】
这个客人果然是有本事的人。『吾负之』,就是我对不起他、忽略他,有负于他。『未尝見也』,我不曾召见过他、接见过他。所以当下孟尝君觉得很过意不去。
【请而見之。】
把他请来单独见面,接见他。
【谢曰。文倦于事。愦于忧。而性懧愚。沉于国家之事。开罪于先生。先生不羞。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。】
『谢曰』就是道歉,因为他觉得对不住,有负于他,所以语气就是道歉的态度。我『倦于事』,就是被很多琐碎的事,搞得很疲劳、疲倦。这个『愦』就是心乱,「愦于忧」就是说因为很多忧虑的事情使我心乱。孟尝君在说明,他太多事在忧心,忽略了您这样的客人。『而性懧愚』,而且我生性比较懦弱愚昧。『沉于国家之事』,「沉于」就是统统忙着管这些国家的事情,因为他是宰相,官也大,每天有忙不完的事,沉溺于国事之中。所以忽略了先生,叫『开罪于先生』,得罪了先生。『先生不羞』,我这么冷落你,先生不以为羞辱,还能够包容我,还愿意替我出力。古人在言谈当中都是很谦退。乃有这个意愿为我去薛地收债吗?就是说您还愿意替我到薛地去收债吗?
【冯谖曰。】
冯谖回答说:
【愿之。】
我愿意去。
【于是约車治装。】
『约車』就是把车辆准备好,整束好车子,整理好行装,把这些该带的东西带上。
【载券契而行。】
尤其一个最重要的东西,他要去收债,这个『券契』就是合同、契约,带上。『而行』就是出发,起行了。
【辞曰。】
要走之前,向孟尝君告辞,然后请教他:
【责毕收。】
就是所有的债收完了。
【以何市而反。】
『以何市而反』,「市」是买的意思,「何」是什么,就是债收完了买什么东西回来?「反」就是返回家里。
【孟尝君曰。视吾家所寡有者。】
你看看我的家里面,这个『寡』就是少,最缺少的是什么,你就把它买回来。出发了。
【驱而之薛。】
驱车到了薛地。
【使吏。】
『吏』是官员,他就吩咐当地的官员。
【召诸民。】
召集老百姓,尤其是:
【当偿者悉來合券。】
就是有欠钱的百姓统统来汇集,然后『合券』。为什么叫「合券」?因为以前的契约券,他写好以后撕成两半,撕的时候那个纸每个人撕的状态不一样,然后一会面的时候就各拿一半对起来,叫合券。
【券遍合。】
所有的这些契约、契据统统都对好了,没问题了,都确认好了。
【起。矫命以责赐诸民。】
我刚刚都读债。这个『起』,就是冯谖了解,全部都合券了,他就处理,站起来。『矫命』就是假托孟尝君的命令,孟尝君没有这样交代,他自己「矫命」。然后就说,这些债不用还了,全部赐给老百姓。而且还马上:
【烧其券。】
把合约全部烧掉。当那些债券在烧的时候,老百姓:
【民称万岁。】
欢呼!其实以前的人很实在、很老实,欠人家钱很难过。我们记得爷爷奶奶那一辈,实在没办法去给人借个东西,嘴上一直在那唠叨,给人家借什么,就一直在那唠叨。一个礼拜以后可以还了,还给人家了,好像看他松了一口气。所以有时候传统文化教育的长者,都特别守信用,而且不愿意欠人家东西。所以老百姓一下看那个契约烧掉了,心里石头放下了,很欢喜。冯谖烧完以后:
【长驱到齐。】
『长驱』就是一直走,都不怎么休息。长行不止,没有停下来,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齐国。
【晨而求見。】
不只很快赶回去,一大早就要去见孟尝君。
【孟尝君怪其疾也。】
就觉得很奇怪,这个『疾』,就是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。
【衣冠而見之。】
赶紧起来很正式的穿衣戴帽,赶紧接见。
【曰。责毕收乎。】
债都收完了吗?
【來何疾也。】
怎么回来得这么快?
【曰。】
冯谖说到:
【收毕矣。】
统统收完了。
【以何市而反。】
你买什么东西回来?这句话也可以讲「以之市何而反」。这个「之」就是收的钱,「市」就是买。你收完这个债,用它买了什么东西回来?
【冯谖曰。】
冯谖说到:
【君云。视吾家所寡有者。】
主上,你当时是跟我讲,看你们家最缺什么就买什么回来。
【臣窃计。】
我私下,这个『窃』就是私下,『计』就是计量,就是观察考虑。
【君宫中积珍宝。】
你家里面积了很多珍珠宝贝,这些财宝。
【狗马实外厩。】
这个『实』就是充满,我们说充实充实。这个『外厩』,「厩」是指畜舍,就是养的牲畜住的地方,叫厩,马住的叫马厩。又观察,不只你金银财宝,连养的马匹、牲畜也非常非常多。
【美人充下陈。】
你的臣妾,后宫这些侍妾又很多,也不缺女人。
【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。】
您家里面最缺的只有『义』罢了,其他的什么都不缺。
【窃以为君市义。】
所以我私下决定为您买『义』回来。
【孟尝君曰。市义奈何。】
孟尝君讲:你买义要做什么?义在哪儿?看不到,要起什么作用?但是人要冷静,看不到的有时候是更重要的,看得到的有时候起不了太大作用。您看那个亡国之君,很多要被推翻的,他钱多不多?你看商纣王那时候钱多不多?很多,看得到的很多,最后他被推翻,因为他忽略掉看不到的。就像夏桀也是收刮民脂民膏,最后老百姓说:我跟他拼了。所以《大学》里面告诉我们,「财散则民聚」,财散了是重道义,照顾好老百姓就尽你为人君的本分、道义,可赢得人心的凝聚,为国效力;但是「财聚」,上位的人恋财,「则民散」,民心就离散了。所以孟尝君说,那义做什么?
【曰。今君有区区之薛。】
今天主上你只有小小,『区区』就是小,小小的一个薛邑,是当时候先王封给你们的,这么小的一块地方。
【不拊爱子其民。】
这个『拊』就是爱护,你「不拊爱子其民」,不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去爱护他们。
【因而賈利之。】
『因』就是反而,反而向百姓图利,谋取利益。
【臣窃矫君命。】
我私底下假传你的命令。
【以责赐诸民。】
把这个债券全部烧掉了,赐恩义给老百姓。
【因烧其券。民称万岁。】
我烧的时候,老百姓很欢喜,喊万岁!
【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。】
这个就是我替您买来的『义』。
【孟尝君不說。】
孟尝君听完之后,可能这个希望落差太大了。去一个薛地收钱,应该是满大的一个数目,结果什么也没具体买回来,就买个摸不着的义。离他的落差太大,一下子很难接受,他不高兴。不过他虽然心里不高兴,他没有发脾气,他说:
【曰。諾。】
好。
【先生休矣。】
先生您辛苦了,一路赶回来,您就先休息。也没有指责他,度量还是挺大,而且既往不咎,事情做了也做了,再追究再骂事情也不能改变,他就勉强接受了。人就怕常常翻旧帐,常常翻旧帐,家里人或者亲戚朋友有时候就很难接受。而且人常翻旧帐,就特别容易对人有成见,人家其实已经在改变,已经很努力了,然后尽翻旧帐,尽说「你以前就是怎么样怎么样」,人家听了就很不受信任,或者讲着人家火气都上来,「好了好了,不跟你讲,每次尽提这些旧事。」这个处事当中还是要谨慎这一点。
【后朞年。】
『朞年』就是一周年。刚刚跟大家讲,不要常翻旧帐,但是也不是说以前的事就一句都不再提,有时候刚好要藉前面的事让他去思考、体会,那还是可以。但最重要的是心态,假如心态是有成见、不信任,那感召来的一定人家很难过。假如你是真的爱护他、护念他的心讲出来的,又很委婉,讲的又不是让他听起来是很情绪化的言语,人家还是能够接受的。而我们听话的人,只要人家讲的对,我们就要接受,不然就是意气用事。意气用事会把事搞得愈来愈糟糕,没事变有事,小事就变大事了,掌握情绪才能掌握未来。所以一个领导者一定要能掌控情绪,因为领导者一发飙、一生气,整个团队的气氛就很不好。他的整个人心,做事效率全部都受影响,积极度都提不起来。
文章摘录自《文言文——开启智慧宝藏的钥匙》蔡礼旭老师讲述